清明祭祖。伫立奶奶坟前,她的音容便在脑中回旋。
儿时和小伙伴玩耍,喜欢在奶奶的茅草屋周围转悠。尽管双眼失明,但奶奶总能从我们的嬉闹声中说出有几个人,分别是谁。有时我还没走到她门口,奶奶就会直接问我:“是二小来了?”
凭音辨人,并不算奶奶的传奇。还是我七八岁的时候,就亲眼看到奶奶缝补衣裳,只是穿针线时让我替她代劳,看着奶奶缝补的针线整整齐齐,我曾怀疑她不是真的眼瞎,也曾恶作剧般的捉弄过她。而在她的居处,照样有土灶,爷爷在世时,奶奶炒菜,爷爷烧锅。即便在爷爷去世后,我也曾见过奶奶自个儿烧锅做饭,只是有一次屋子差点被火点着,才被家人取消了做饭资格。
奶奶活到九十三岁,有个习惯从未间断。每顿饭必喝白酒,分别是饭前吃菜时一杯,饭中一杯,饭后喝汤后再喝一杯,奶奶特别看重最后那一杯,说是“压饭酒”。那时家人喝酒就是二三钱大的小瓷酒杯,三杯加起来还没一两。奶奶的这个习惯,被家族视为长寿秘诀之一,得到后人效仿。我十岁时,母亲便交给我一项重要任务,但凡家里来人或加餐,我须将奶奶慢慢搀扶来家吃饭。奶奶的脚被裹成了三寸金莲,再加上眼瞎,走路要一手拄着拐杖,一手被人牵着。她吃完饭后并不急于回她的住处,喜欢在大凳上躺一会儿。这可谓是个绝活,即便在其八十多岁,也能侧卧在仅有十几公分宽的一张大凳上,父母怕她摔倒,要扶她上床休息,或再拼一张大凳,她硬是不允。
奶奶一直用名周曹氏,后来细问大人方知,奶奶其实名叫曹居小,出生于二十世纪初,因在家排行最小而得名。她也并非天生眼瞎,四十五岁前与其他农村妇女并无二致,眼明手快。奶奶的眼睛是哭瞎的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父亲入伍当兵,正遇上抗美援朝战争爆发,即将随部队开拔烽火连天的朝鲜战场。奶奶担心大儿子安危,便用几担粮换了个两钱重的金戒指,缝在一件粗布衬衣里,急着邮寄给父亲,说是辟邪佑其安全回国。后来父亲荣立三次功凯旋,奶奶逢人便说是自己缝在儿子衬衣口袋里的金戒指,才没让敌人的炮火子弹打到儿子。谁知我父亲出征时情况紧急,并未收到那件衬衣,直至奶奶去世,父亲也未告诉她这个秘密。父亲入朝参战的一年多时间里,奶奶终日以泪洗面,一淌眼泪就用蓝布围裙擦拭,我母亲说是揩眼泪过多揩翻了眼睫毛,以致反复倒刺眼球,最终双目失明。
眼瞎后的奶奶尽管有儿女照应,但生活起居均能自理。我和小伙伴儿时在她屋前玩耍,她总是唠叨要我们不许说脏话,不能骂人,不要偷东西,玩得差不多了就吆喝我们早点回家,省得大人找来……印象最深、乃至改变我一生的事情,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即将入伍,年近八旬的奶奶深夜让四婶搀扶到我家,跟我父母郑重其事地交代:“既然伢子去当兵了,就是大人了,今后不许再喊‘二小’的小名了,要喊他大名!”也正是奶奶的这波“操作”,才结束了我18岁之前均被家人邻里称呼“二小”的历史,家人正式唤我名字,也让我真正体验到了长大成人的滋味。
奶奶去世时打破了所有人的想象。身体并无大痛,只是几日不思茶饭,只喝点水,去世前一夜和四叔说了整夜的话,回顾她93载人生的风风雨雨、悲悲喜喜。
生命就像一盏油灯,灯油耗尽了也就熄灭了,奶奶属于正宗的百老归天,如今留给我们的,是老一辈坚强、独立、乐观的精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