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嘴上厉害,但是姜云裳却是个心软的人,她把家中剩下的一点面擀了面条,又放了一把青菜,卧了两个鸡蛋,做了一大碗面给萧沉。
病号为天。
“吃吧,有点烫。”她把碗筷递给萧沉。
萧沉看着热气腾腾的面条,没有犹豫,端起碗,拿起筷子便吃。
他饿了太久,久到觉得这寻常的手擀面,也是无上美味。
他吃得没什么形象,大口大口,不过没有发出声音,让姜云裳很满意。
姜云裳自己用面汤把昨天剩的窝窝头泡着吃了。
窝头很硬,她吃得有些艰难。
萧沉是吃完面条之后才发现她吃的和自己不一样,端着空碗,眼神有些复杂。
“你是病号才有面条吃,”姜云裳哼哼道,“等好了,也得啃窝窝头。”
她仅剩的三十两银子啊,房子要修,病号要养,买地的事情遥遥无期了。
萧沉没有作声,把碗筷放在地上,嘴唇微动,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:“多谢。”
——倘使你所说所做的,都是真的。
姜云裳捕捉到他的声音,心情十分愉悦。
并不是她多容易满足,而是这世道,上位者对底层的鄙视,即使他们也深陷底层,也绝不会改变。
从前……算了,不提从前。
姜云裳收拾了下,回到屋里。
屋里十分逼仄,两人四目相对,姜云裳有些囧。
“那个,萧沉,我跟你说下眼前的形势。”姜云裳道。
作为并肩作战,一起演戏的战友,姜云裳觉得有必要给他交个底,让他有所准备。
萧沉“嗯”了一声。
到现在,他整个人都还如坠云雾,怀疑自己在做梦。
怎么莫名其妙,他就被救了出来,成了一个村姑的……相公?问题是,他竟然还相信了她的话?
奇幻。
姜云裳巴拉巴拉说到口干舌燥,见他面无表情,不由气馁,道:“你明白了吗?”
这位大少爷,看起来对她这种斗升小民的爱恨情仇,理解不了啊!
“明白了。”萧沉道。
明白你个大头鬼!姜云裳翻了个白眼,无力道:“我再说下养家糊口的问题。我现在手里只剩下一点点银子,这个破房子不能过冬,需要赁个房子……”
买房子她是不想了,暂时太奢侈。
“还有,你的伤,需要许多药材。有一些我能采到,另外的必须得买。眼下秋天,山里药材多,我采药能攒些柴火和过冬的米面钱……对外你千万不能说入赘,你要装出很厉害的样子,能镇住我祖母她们,保住咱们家的东西,知道吗?”
“知道。”萧沉很想知道,这个女人脑瓜里,为什么能装这么多东西。
“假装你真知道好了,”姜云裳嘟囔道,“你的身份要讳莫如深,越能装越好。我对外就说你是我从前遇到过的贵人。”
“你从前?”
“嗯,从前我在县里给人做丫鬟,是个退下来的官员家里,所以能认识贵人也不奇怪。”
姜云裳说到这里,心中一痛,眼眶有些发热,站起来逃也似得出去,含混道:“我要去翻翻药草去。”
萧沉已经看到她泛红的眼角,心中明白,她定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,而且看起来,像情伤。
外面天很晴朗风很大,姜云裳四十五度仰望天空,仍然没有阻止热泪流下。
该死的浅眼窝子!
姜云裳骂了自己一句,翻了翻药草,刚准备进屋,耳边突然传来令她无比憎恶的声音。
“花儿啊!”
花你妹!姜云裳心里骂了一句,转头看着眼前穿着香色袄裙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头发梢儿都充满算计的老太太,不冷不热地道:“祖母怎么来了?”
来人正是宋氏。
宋氏看着她,倨傲道:“我已经收下了张家的聘礼,你别闹了,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回家准备成亲。”
姜云裳气笑了,想到房里的萧沉,心中底气十足。
“要是我不呢?”她双手环胸,冷冷道,“祖母大概忘了,主家还的卖身契在我手里,你想再卖我一次是不成的。”
宋氏怒道:“我是给你找户好人家,你别狗咬吕洞宾。从前我不把你送到程家,程家大少爷能喜欢你吗?可惜你自己把握不住机会,被人赶了回来。”
姜云裳被这句话炸的五脏六腑都化成齑粉,疼得几乎站不住。
宋氏看着她发白的脸色,道:“你跟了他那么久,也不清白,现在张家愿意要你,还不是我帮忙说和?”
姜云裳扶着晒药的木架子,半晌没有作声。
宋氏以为她妥协,心中窃喜之前恐吓她要告官的计策得逞,得意道:“花儿啊,好孩子,祖母不能害你。你这孩子,定是同意了,害羞地不好意思说吧。”
“我不同意!”
浑厚的男声响起,宋氏被吓了一大跳。
姜云裳也顺着声音看去。
萧沉扶着门站在茅草屋下,虽然只裹着一层布,但身材挺拔,傲然如山,相貌俊美,目光冷冽。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,宛若天神降临。
那一瞬间,姜云裳不合时宜地想到了“救赎”。
“你,你是什么人?”
萧沉的气势吓到了宋氏,她结结巴巴地问。
“我是她相公。”萧沉声音凛然道,“我看谁敢逼我的娘子再嫁!”
宋氏再厉害,也不过是个乡下老太太,萧沉出来的又令人猝不及防,她顿时吓懵了不敢说话,看向姜云裳。
姜云裳看到她的样子,心中大快,害怕萧沉不会说谎,便小鸟依人地靠上去,扶住他的胳膊,腻歪道:“相公,不是说多睡一会儿吗?你怎么起来了,昨晚那么辛苦……”
说着,她厚脸皮把头埋在他胸前,想到宋氏被吓到的样子,忍不住闷笑。
“好了,人走了。”萧沉道。
“呃……走了?”
姜云裳抬起头来,果然不见宋氏的身影。
这老太太,溜得倒快!欺软怕硬的老东西,哼!
怀里的温软离开,萧沉竟然有一丝失落。他嫌弃道:“你脸上的黑灰蹭到我身上了。”
姜云裳大怒,一边摸脸一边道:“我是给你熬药时候弄脏的好不好!”
因为想起旧事的悲伤,被宋氏闹一场的憋闷,都随着这一嗓子,一扫而空。
而随着她一声喊叫,萧沉没有回应,高大的身躯缓缓地顺着门滑倒。
“靠!”姜云裳骂了一声,上前吃力地扶住他,拖着他往床上放。
他身上热得像个火炉,呼呼地往外散着热气。遮体的布料滑落,精壮结实的身体和狰狞的伤口都一览无余。
“烧成这样还硬撑着!”姜云裳嘟囔,心中却有些感动——刚才他是为了帮自己才强撑这口气。
这男人,倒是个知恩图报的。
这样想想,那七十两银子也不算打了水漂。
可是,还是心疼。
不,心肝肺都疼。
给他把了脉,姜云裳松了口气。
萧沉身上的伤太多,眼下发烧昏厥是因为炎症导致,得赶紧想办法降温消炎。
姜云裳抓了一把铜钱,一个空碗,一路小跑去林三花家。
三花娘林氏正在拿着扫帚扫院子,她是童养媳,所以也姓林,但是她性格泼辣,说话大声,一点儿也没有受气的样子。
她不喜欢姜云裳,觉得她桀骜难驯,又住在村里没人敢住的鬼屋里,是个不祥的人。
因此,见姜云裳来,她哼了一声,假装没看到。
林三花在喂猪,见了姜云裳,在围裙上擦擦手,大嗓门道:“云裳,咋了?”
林氏指桑骂槐道:“喂你的猪!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,哪个要理你!”
姜云裳自称被主子放了出来,这也是遭到村里人白眼的原因——若是好端端的当差,年轻漂亮的姑娘,又不是家人上门求,哪家主子能放出来?
定是她行为不端,勾引男主子,忘了本分,被女主子撵了出来。这种传言甚嚣尘上,连宋氏都是肯信的,所以才一口一个姜云裳“失了清白”。
姜云裳不是来吵架的,她走到林氏面前把铜钱塞给她:“林婶子,把你家烧酒给我来一碗。”
三花爹喝酒,林氏嫌费钱,所以每年都自己酿苞谷酒,姜云裳听林三花说过。
林氏眯着眼睛一扫,就看出来她手里足有二三十个钱,喜笑颜开地把钱接过去。
正当她想上前接过姜云裳的碗时,林三花上前抢过碗,一溜烟跑到放酒缸的堂屋,道:“娘,我去打酒。”
她怕林氏扣扣搜搜,只给小半碗。
林氏骂了一句“胳膊肘往外拐的蠢东西”,但是想想即使满满一大碗酒才值五个钱,也就没再骂人,反而挤出一个笑意道:“花儿啊,不,云裳啊,以后要买酒还来婶子这儿。”
林三花果然打了满满一碗酒出来,递给姜云裳,小声说:“你要酒做什么?下次告诉我,我从家里给你偷点,哪里要什么钱?我娘就是掉进钱眼里了。”
姜云裳心里感激她的好意,含糊解释了句“家里来客了”,就端着酒碗匆匆回去。
她用烧酒给萧沉擦了身体,酒洒在伤口上,钻心地疼,萧沉身上的肌肉紧绷,控制不住地颤栗。
他生生被疼醒,却咬住嘴唇,一声闷哼也没发出,咬到嘴唇都被咬破。
姜云裳取了干净的棉巾让他咬在嘴里,咬牙继续给他擦拭,额头上也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。
她俯身,与萧沉很近,萧沉甚至可以看到她白皙面庞上细细的绒毛,被汗水浸湿;她眼神认真,手上动作利落,仿佛那些萧沉自己都觉得丑陋的伤疤,只是稀松平常的存在。
“好了,我去给你熬药。”半碗酒用完,姜云裳松了口气,站直身体,捶了捶酸到僵硬的腰。
“嗯。”萧沉没有再道谢,而是闭上了眼睛。
姜云裳给萧沉熬了药,想起还有些硝石,便取来大小两个盆子,都装上了水,然后把小盆子放到大盆子中,又把硝石投到大盆子的水里。
药熬好了,小盆子里的水也凝成了冰。
姜云裳把冰用棉巾包好,把药倒出来,放在托盘中一起拿进去。
“来,喝药。”她扶起萧沉,在他身后垫好枕头,把药递给他。
她动作熟稔,也许以前伺候过别人?萧沉心中忍不住地想,并且在想到被伺候的可能是个男人时,心中竟然有那么点不是滋味。
姜云裳也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。
那时候,程宣出天花,她觉得天都要塌了。
她爱的人,风度翩翩,文武双全,公子世无双,却偏偏染上了天花。
程宣让她走,她不肯,一边哭一边绞尽脑汁地想药方,日夜陪着他,衣不解带地照顾他,甚至想在那时嫁给他。
程宣不肯,他说,傻丫头,我怎么舍得你?我若是死了,你就好好找个人嫁了,我的所有私房你都知道……
姜云裳哭着捂住他的嘴。
那时候她想,同生共死,有爱无惧。
只是,后来的一切,证明是她脑补太多。
呵呵,她是傻叉,彻头彻尾的。
萧沉喝药的时候眼神也不曾离开过姜云裳,看着她小扇子般的黑长睫毛一点点被泪水沾湿,却倔强的不肯让泪水流出来,拼命逼退泪意。
他知道,她心疼的不是他,而是她的过去和回忆。
口中的药很苦,哭得萧沉眉头都紧蹙到一处。他用了几分力气,把空碗放回到托盘中。
碗盘相接的声音让姜云裳回神,她不着痕迹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,扶着萧沉躺倒,然后把裹了冰的棉巾放到他额头上,道:“给你退烧的,若是一直烧,小心变成傻子。”
额上冰冰凉凉的,乍放上来有些刺激,但是很快就觉得十分舒服。
萧沉伸手摸摸,迟疑地问:“冰块?”
姜云裳“嗯”了一声,端着托盘站起身来。
“哪来的?”
现在是初秋,冰块还是很稀奇的东西。
姜云裳白了他一眼,没好气地说:“变出来的。”
萧沉:“……”
“好好休息,我去山上采药。”
异世之中,若说什么还能给姜云裳一点儿安全感,那一定是钱袋子。
钱可以买房子遮风避雨,远离这四面透风的“鬼屋”;钱可以买食物填饱肚子,远离挨饿到眼冒金星的滋味;钱甚至可以买个相公来,让她可以有个人说话……
所以,她要努力赚钱。
现在萧沉陪她说话,日后他走了,也可以换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