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兰:孩子、母鸡、冬日
他手里紧紧地抱着那只母鸡。黑色的母鸡,红红的冠子,眨着恐惧的眼睛,在他怀着挣扎。他不让它挣扎,老板娘说的:“跑了,打断你的手!”
他望望自己的手,手背上一大片龟裂,裂缝里塞着污黑的油泥。往上是红一条青一条的胳膊,他用左手拉了拉右边的破衬衫的衣袖,盖住那伤痕。
“看不见,就不痛了!”他想,轻蔑地朝着太阳笑了笑。
太阳真亮,但是,风吹到身上冷飕飕的。这是几月?哦!旧历十二月二十九日,明天要过年了!
难怪老板娘这样忙,又这样肯花钱,买了鸡和肉,买了香纸蜡烛,还买了一些红红的假花。
公共汽车来了,哗啦哗啦的,里面挤满了人。
大家拥着往上挤。老板娘提起菜篮,推了他一把。
“要死啦!上车嘛!”
他朝着太阳笑了笑,抱紧了母鸡,跟在老板娘背后弓着身挤上了车。他深怕怀里的母鸡被车掌小姐看到。
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人。
他左右望着,往前挤。车子很快地就开了。
他攀不着皮套,在车里跌跌撞撞。
老板娘拉着皮套,回过头来对他喝叱:
“蹲下!你不会蹲下吗?死人!”
他向前后左右的人们看了看,对怀里的那只鸡笑笑。慢慢地、跌跌撞撞地在摇晃的车厢里蹲下去。
蹲下去,那摇晃的力量就小了。
还是老板娘聪明!
他抬了抬头,老板娘的裙子在他眼睛前面扫来扫去,老板娘那长着疤痕的小腿,和穿着红色胶拖鞋的粗糙的脚,在车板上,距离他很近。他往后蹲着退了退,却捏痛了那只母鸡。
母鸡咽咽地叫了两声,翅膀扑啦扑啦地动着。周围的人都朝他看。
他抱紧了母鸡,把眼光从周围的人移向那只母鸡。
母鸡的眼睛里充满了哀告和恐惧。
母鸡的尖嘴对着他厚厚的唇。
母鸡的眼睛注视着他细小的、短睫毛的眼睛。
他对母鸡微微地笑,他又对母鸡微微地摇头。他低低地说:
“不要怕哦!不要理那些人们哦!他们都是笨人,都是坏蛋!只有你和我,我们两个是聪明人,是好人!”
他把母鸡的头靠近自己的脸,自己的脸很热,母鸡的头也很热。他把母鸡的头移开一点,母鸡的眼睑一开一闭,他觉得母鸡对他微微地笑。
“是吧?好笑!是吧?这世界多好笑!”
“老板娘买了香纸蜡烛,要杀你去拜神啦!”
“老板娘要神相信她是善心,是做好事的啦!”
“老板娘相信神也是喜欢吃鸡肉的啦!”
“老板娘多慈悲哟!买了那么多香纸蜡烛!”
“老板娘好滑稽!”
“她怎么会以为她是善人呢?她怎么会以为她打我,用开水烫我,用火钳烧我,不给我睡觉,不给我吃饭,那都是善心呢?她怎么会以为菩萨是喜欢吃鸡肉的老馋嘴呢?”
他想着就要笑。于是他笑着对母鸡说:
“老板娘要杀你去拜神,也杀你肚子里的小鸡啦!”
他用手掌侧着在母鸡的脖子上划一划,又抬起手掌,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一划,他闭上眼睛,咬咬牙,皱皱鼻子,好痛!
他睁开眼睛,对母鸡那毛茸茸的脖子看,看着,笑着,他问:
“你痛不痛?”
“痛也没有关系!你反正死了!反正要被拔掉全身的毛,煮了,切了,去拜神了!”
母鸡的翅膀在他怀里挣扎,母鸡的肚子温温暖暖的。
“你肚子里有蛋吗?那鸡蛋都是一些小鸡。让你生小鸡多好!你会做一个好妈妈。扭扭摆摆地在草地上,带着一大群扭扭摆摆的小孩子。给它们找虫吃,教它们躲老鹰,‘咕咕咕咕’地絮叨着,教它们规矩。”
他又把母鸡抱紧一点。母鸡闭着眼睛,仿佛是睡了。他也闭上眼睛,这样,他就觉得自己抱住了一个妈妈,那是他的妈妈。多少年前了!妈妈的身体温温软软的,他抱着妈妈,在妈妈怀里睡去。忘记外面的风雨。
后来,妈妈到城里去了,从此没有回来。人家说,妈妈找了个有钱的男人,不回来了!
他被人送给了老板娘。
老板娘让他做许多许多的工,太多了!他累得要变成一块铁。老板娘打他,打得那样重!连一块铁都觉得很痛,都痛得快要碎了!
但是,老板娘不许他哭!哭还得了!哭多丧气!哭了,还要打!
所以,他总是笑。病也笑;累也笑,饿也笑,冷也笑,气也笑。笑着,可以少挨一点打。
日子久了,他就总想笑。对自己的伤痕笑,对太阳笑,对母鸡也笑。”
“母鸡!你是一个可爱的妈妈!”
他闭着眼睛,喃喃地说。
母鸡在他怀里咕噜了一声。他睁开了眼睛,望向母鸡的尖嘴。
“你说什么?”
母鸡对他眨眨眼睛。
“哦!你说是的!”
母鸡动了动它的身体。
“你有孩子吗?它们在哪里呢?”
母鸡慢慢地调过头去。
“哦!母鸡!你不要哭!你哭,那个人会打你的!”
他抬了抬头,老板娘的花裙在他眼前扫。
公共汽车在拐弯,他失去了平衡,跌坐在车板上。
母鸡在他怀里“咽咽”地叫。
周围的人又在朝他看,一面看,一面笑。
他也看周围的人们,对他们笑笑。
他蹲稳了身子,抱好了母鸡,用一只手抚着母鸡的背。
“刚才那下子好可笑!不是吗?你不觉得可笑?一个人,抱着一只母鸡,蹲在车厢里,比周围的人都矮,在人家脚底下蹲着,多可笑!”他用手扳了扳母鸡的尖嘴,“你说是不是?嗯?”
母鸡的圆眼睛茫然地望着他,又懒懒地合上它那半圆形的眼盖,带着一副不属的神气。
“对!‘甩’他们一眼!他们是什么东西!”
他去扳母鸡的尖嘴,母鸡调过头去,躲开了他。
“哦,你怎么不笑?嗯?”他问。
母鸡闭着眼睛,不理会他。
“哦!我知道,你想你的孩子。它们好可怜!是不?它们没有妈妈了!它们的妈妈快要被人杀掉去拜神了!它们找不到你了!”他对母鸡说。
母鸡的脚在他怀里动了动。
他伸手摸一摸它的脚爪,那上面捆着一圈绳子。
“你的脚麻了?是不?”他动了动自己的脚,笑笑,“我的脚也麻啦!”
他把母鸡脚上的绳子解开,母鸡在他怀里用力地挣扎起来。
车子快要到站,一个刹车,车上的人们一路往前倒。
他蹲不稳,往前一扑,母鸡就从他手中跌了下去。
母鸡脚一着地,就“唧唧呱呱”地一面叫,一面往车门跑去。车已停住,车门大开着。
“要死喽!鸡跑啰!你怎么不抓紧它!”老板娘惊急地大声叫着,俯身去抓母鸡。
母鸡没有抓到,她手上的篮子却翻了下来。香烛滚了一地,假花也翻在一旁。
当老板娘忙着去拣香烛时,母鸡已经挤过人们脚下,跑出了车门。车掌在后面按铃,车子就开动了。
“停车!停车啊!”老板娘恶狠狠地瞪着他喊,“还不去追!你要死啦!”
老板娘的粗脚踢到了他的小腿上,他抢着挤下了车门。
车子哗啦哗啦地开了,扬起一阵尘土。没有人肯为一只鸡耽误时间。
隔着那黑压压的车窗,他看不见老板娘气成什么样子。他对着太阳笑笑。
太阳照着尘土,照着马路上的果皮和纸屑,母鸡在前面连飞带跳地跑,那两只细细的脚,带着它笨重的身子,跑得倒很快。路上人车又多,母鸡拐弯抹角,东躲西藏。一口气跑了不知有多远,人车少了,路上也静了。
他放眼四望,母鸡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。
太阳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阴云遮住了。
风很冷,明天就过年了!
“母鸡去找它的孩()子了!”他想。
“老板娘不能杀母鸡敬神啦!”他迎风笑笑,“老板娘也不能打断我的手啦!我的妈妈也会到这里来找我的!”
他相信自己的话是真的。
他笑笑,拣一个避风的墙角,坐下来。
他要在这里等。
在这里等。妈妈会从老远的地方逃回来,逃回到他身边来。每一个妈妈都必定会去找到自己的孩子的!
明天就过年了!他相信人们在过年的时候所拜的那些神。他们都是一些善心的神。神们一定知道,他故意放走母鸡。他会有好报的!所以,妈妈会回来的!他要在这里等……